不要打听树木的年轮

文/梁小斌

扫帚轶事

在我一小块客厅的中央
忽然斜躺着
一尊扫帚

我知道那是扫帚
来回踱步的日子
终成岁月
我的脚步曾经踩到过它
我知道那是扫帚

终于有一天
那尊斜躺着的扫帚几乎将我绊倒
绊倒推动思维
应将扫帚扶起来才对

扫帚靠到墙角的瞬间
我回头看时
扫帚仍旧倒下
我应该拎着扫帚来回踱步

一个拎着扫帚踱步的人听到了喝令
还不赶快把地扫扫

勤劳诞生了
我从自家室内扫到门口
听到邻居老者在说
楼道终于有人管了

这意思在说
楼道上花盘上的霜
也要精心抖掉

一尊扫帚的深意
令我一直扫到门栋的门口

已经下雪了
我在雪地上涮涮扫帚
准备回首

北风拂送着另一个门栋里一位老者的
叹息：
各人自扫门前雪

融化到此为止

被你一脚踢下河滩的不是一块石头
而是一块冥顽不化的冰
它是冰
而从脸颊上流下来的冰水却背叛了冰的旨意
如同泪水背叛了眼睛
就退到沉重大海的幕后
汇入暖洋洋的水流
黑嘴鸭从这越变越小的栖息地上前后飞走
那耀眼的白斑最后一闪
冰水尾随着冰块
承担起在阳光下反光的重任它终究不能
这块冰的结局
是完全、彻底融化干净
融入尽人皆知的水天一色的古老境界
但是偏不
这块冰的内核是一块褐色石头
石头上刻着几个字：
融化到此为止

在一条伟大河流的漩涡里

我在一条伟大河流的漩涡里喊过
救命
我已不在那声音的下面

开始我的声音只是喁喁私语
和我逐渐下沉的身体纠缠在一起
身体的旁边漂浮着木板
木板上放着默默无闻的面包和盐
一声救命，是我向世界发出的心声
从太阳的舷窗里抖落出一根绳索
迫向声音，迫向这迫于灵魂的语汇
这能够在全世界流行的语言

当救生圈般的云朵向声音的发光之处
围拢过去
我又不在那声音的下面

不要打听树木的年轮

“我过一会儿告诉你，它们准确的年龄。”
一个因为劳作砍伐而气喘吁吁的声音在说

被拦腰切断的树
伐木工数着截面上的年轮
准确地告诉我它已经活了多少年

谁指出那棵树的寿命
谁就是对树的遗体的发言
所谓生机勃勃之地
实际上早已一片死寂和空旷

这些文字是那双砍树的手写成的
我胆颤心惊地注视着某些生态风景画
注视那些描述文字
我知道，这些美丽的生命早已不复存在

我们指出某地的溪水清澈
是因为我们的脏手被清洗干净后而证明那是清澈
奔走相告的清澈说的是后面已经被弄脏的水
当然，我们的手是干净的
青草、森林、蘑菇都在被赞美的时候
已经提前被埋葬
或者正在被数着“年轮”

我见过茂盛森林的身上的文字
森林里幽藏着一个伐木场
我听到了伐木声声

母语

我用我们民族的母语写诗
母语中出现土地、森林
和最简单的火
有些字令我感动
但我读不出声
我是一个见过两块大陆
和两种文字相互碰撞的诗人
为了找水
我曾经忘却了我留在沙滩上的
那些图案
母语河流中的扬子鳄
不会拖走它岸边的孩子
如今，我重新指向那些象形文字
我还在沙滩上画出水在潺潺流动的模样
我不用到另一块大陆去寻找点滴
还有太阳

我是一个活在我们民族母语中的
一个象形文字
我活着
我写诗

作者简介：

  梁小斌，安徽合肥人，生于1954年，中国现实主义代表诗人。199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诗集《少女军鼓队》《在一条伟大河流的漩涡里》《梁小斌诗选》《又见群山如黛》，随笔集《地主研究》《独自成俑》《翻皮球》《地洞笔记》《局外》等。他的多首诗入选《百年中国文学经典》以及高中语文教材，1982年 获全国中青年诗人优秀新诗奖。2005年被中央电视台评为年度桂冠诗人。2023年荣获首届中国（宁波·香山）禅诗奖特别奖。